這樓,是注定要遇見詩的。那日我登上鸛雀樓,心中懷揣的,卻是兩個盛唐。一個盛唐,是王之渙的;另一個盛唐,是李白的。我倚著冰涼的欄桿,看那“白日依山盡”。這“白日”,卻非李白的那一輪,他的太陽,是“黃河之水天上來”里與波濤一同傾瀉的熔金;是“欲上青天攬明月”時那觸手可及的、輝煌的燈盞。而此刻我眼前的,卻是一輪冷靜的、運(yùn)行不息的“白日”。王之渙登樓,未必是黃昏時分——它正如我眼前所見,是光芒四射的那一輪。它不像黃昏的落日那樣柔和、紅潤而溫情。它既象征著光明,也象征著時間的流逝。從清晨到日暮,白日劃過長空,是一種不可阻擋的、巨大的運(yùn)行軌跡。“依山盡”將這種宏偉的運(yùn)行與沉默的山巒聯(lián)系起來,構(gòu)成了一幅時間與空間交織的圖景。
然而,我忽然聽到了另一個聲音。那聲音從歷史的深處、從黃河的咆哮里剝離出來,清越而狂放。我仿佛看見,一個白衣的身影正立在我身旁,對著那即將沉落的“白日”舉起他無形的酒杯。他看到的,哪里是“依山盡”?他看到的,是一場盛大無比的、宇宙的墜落與狂歡!那白色的日輪,在他眼中,是投向洪荒宇宙的一次無比自由的選擇。他不會滿足于站在這里“看”,他定要“攬”、要“追”、要“欲上青天”,要與那沉落的偉大光體合二為一,共赴那場無人知曉的、黑夜背后的盛宴。
鸛雀樓,在這一刻,微微震顫起來。我忽然明白了。王之渙是站在大地上的,他目光度量著山河的尺度,他的心靈追尋著天地的廣闊,這是一種雄渾的、建筑的美。而李白,他是飄在空中的,他的精神與日同輝,與江河共涌,他要打破的,正是這可見的、實(shí)在的尺度,去追求那不可見的、精神的無限。一種是沉郁的攀登,一種是飄逸的飛升。
于是,在這暮色四合的古樓上,我感到了兩種偉大的力量:一種將我向下,牢牢地釘在這堅(jiān)實(shí)的樓板上,讓我用雙腳去感受大地的脈搏,去踐行“更上一層”的進(jìn)取真理;另一種,卻將我向上提撕,要扯斷我一切理性的羈絆,讓我化入那陣長風(fēng),去追隨那醉了的太陽,去做一個“謫仙人”,在精神的太虛里無拘無束地遨游。
我轉(zhuǎn)身下樓時,夜色已完全籠罩。鸛雀樓的輪廓,在深藍(lán)色的天幕下,顯得愈發(fā)巍峨而沉默。它送走了李白式的天馬行空的夢想,也承載了王之渙式的腳踏實(shí)地的遠(yuǎn)望。而我?guī)ё叩?,是這兩重偉大的聲音,在我心里頭,響成一片無盡的、喧嘩的寂靜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