建安三年秋，烏江濤聲如泣，亭長系舟于枯楊之下。岸側烏桕葉已半紅，見烏騅馬獨立灘頭，鬃毛被西風卷作亂墨，四蹄陷沙尺許，石礫嵌于蹄甲，血漬猶殷。此馬自會稽從項王，七載間踏破函谷關，踐碎咸陽宮瓦，凡九十余戰，身中十二創，皆未肯退。
亭長取新釀黍酒，和豆為脯，置青瓦盆中。烏騅嗅之，忽然昂首，前蹄猛叩青石，火星迸濺如碎星。亭長撫其頸曰：“項王已自刎于東城，漢廷傳詔：得此馬者，賜金千斤，封萬戶侯。汝從吾歸，可免風霜。” 馬喉間作嗚咽聲，似有淚從眶出，滴入沙中，竟洇出深色圓點。
漏下三刻，有楚卒裹創而來，懷中抱項王舊甲。甲片已碎其半，唯胸前“楚”字猶存，甲縫間草屑與血痂相結。烏騅見甲，陡然直立，竟將亭長撞退數步。既而俯首長嗅，齒間格格作響，銜甲于背，緩步至烏江岸邊。江風驟起，吹甲片作金屬鳴，如項王帳中劍舞之聲。
天漸明時，亭長往視，見馬僵立于水湄，前蹄沒入淺浪。背甲猶存，唯邊角已被浪打濕。探其鼻息，早已絕矣，然雙目炯炯，正對江東方向——那里有項王故里的稻菽，有八千子弟的鄉音。
時有洛下書生過此，見馬僵立如石雕，題詩于岸石：“百戰沙場骨未寒，猶將殘甲對江瀾。君看此日烏騅死，勝似人間萬戶官。”石上字跡入石三分，至今遇潮則顯，如馬淚新痕。
